1930年代,经过报界精英史量才等人的卓绝努力,有着较长历史的《申报》在上海甚至在全国都有很大影响。1932年12月,史量才启用从法国留学归来的黎烈文主编副刊《自由谈》,这位深受西方民主思想熏陶的文艺理论工作者大胆革新《自由谈》整体面貌,力除前任主编周瘦鹃倡导的鸳鸯蝴蝶派风格,积极推介文坛的各派文艺家
学界对“施鲁之争”有了较为详细的论证和叙述,这里不再赘述双方论争缘由与过程。重翻1933年11~12月的《申报・自由谈》,可以明显感受到施蛰存面临的巨大压力。与鲁迅就“《庄子》与《文选》”有过两个回合的较量后,1933年10月20日,施蛰存在《自由谈》上发文休战,他说:“我曾经在《自由谈》的壁上,看过几次文字争,觉得每次总是愈争愈闹意气,而离本题愈远,甚至到后来有些参加者的动机都是可以怀疑的。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涡,所以我不再说什么话了”(施蛰存:《致黎烈文先生书――兼示丰之余先生》,1933年10月20日《申报・自由谈》)。
事情却并非施蛰存所能预料,至10月27日,《申报・自由谈》陆续刊载了高植、曹聚仁、致立、陈子展、周木斋、陶徒然、梁园东、丰之余(鲁迅)等人的批评文字,对施蛰存形成包围之势。10月29日、30日、31日,11月1日,施蛰存以《突围》为题,发表了四篇回应文章。与施蛰存的单枪匹马相对的是,这一阶段的《自由谈》上,发表了大量支持“丰之余”的文章,却没有一篇声援施蛰存的文章。施蛰存以“突围”为文章标题,倒很形象。姑且不去论《庄子》与《文选》是否能丰富青年的字汇,即便是施蛰存荐书完全错误,按照施蛰存当时在文坛上的地位(《现代》杂志的编辑、著名小说家)来看,理应有人在《自由谈》上替施蛰存鸣不平。但曹聚仁、陈子展等人站在笔名“丰之余”一方批评“实名”的施蛰存,是颇有意味的。
1933年1月30日,黎烈文在《申报・自由谈》上发表启事说,“约了两位文坛老将何家干先生和玄先生为本刊撰稿”。“何家干”即鲁迅。鲁迅在《申报・自由谈》上发表了百余篇文章,其笔名不断更换,诸如何家干、干、游光、桃椎、孺牛、丰之余、苇索、旅隼、尤刚、元艮、罗怃、虞明、公汗、栾廷石、宓子章、越客、邓当世、张承禄、焉于、莫朕、史?、倪朔尔、赵令仪、黄凯音、康伯度等。那么,施蛰存和曹聚仁等人是否知道“丰之余”就是鲁迅呢?现在有各种推论,当事人施蛰存对此在很多场合中的说法也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。事实上,在未与施蛰存论战之前的几个月内,鲁迅就曾以“丰之余”的笔名在《申报・自由谈》发表了《推》《二丑艺术》《“推”的余谈》《踢》《四库全书珍本》《吃教》《喝茶》等文章,时间集中于1933年6月至10月,而“施鲁之争”在《申报・自由谈》的论战文字也集中在1933年10月和11月。其中,《“推”的余谈》是鲁迅因见了《自由谈》上署名达伍的《第三种人的“推”》后发表的议论;《吃教》是鲁迅因见了《自由谈》上署名达一(陈子展)的《文统之梦》后发表的议论。如此看来,在不大的上海文坛,以鲁迅杂文的独特风格,明眼人大概可以推测出“丰之余”应是鲁迅。因此,以鲁迅在当时文坛的声望和影响,陈子展、曹聚仁等人站在“丰之余”一方,对施蛰存形成“围剿”之势就不难理解了。施蛰存1979年致信香港《书谱》编辑吴羊璧,谈到鲁迅时仍觉委屈:“我也只好自认晦气,不该触怒一个文坛霸权。他现在还是一个‘老虎屁股’,所以我始终不吭一声”(施蛰存:《施蛰存海外书简》,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,第86页)。
《突围》之后,施蛰存对这一论争基本上保持了沉默,但《申报・自由谈》上批判之文频仍。1933年11月3日发表陈子展的《到底推荐给谁呢?》,11月4日发表了致立的《又是点是非》,11月21日发表署名屈轶的《关于“诳”》,11月22日发表署名不典的《何谓选学》。且鲁迅也换掉“丰之余”的笔名,分别以元艮、罗怃和子明为笔名在《自由谈》上发表《反刍》《古书中寻活字汇》和《难得糊涂》三篇文章,继续批评施蛰存推荐《庄子》与《文选》一事。此后,鲁迅又相继在《中华日报・动向》《涛声》《文学》《太白》《新语林》《海燕》《文学季刊》等报刊上撰文讽刺施蛰存的推荐书目、珍本小说编撰等事,施蛰存也似乎并无惧色,在1935年脱离现代书局后,和康嗣群合办了《文饭小品》月刊,以此为阵地,撰文与鲁迅展开小规模笔战。
施鲁之争对施蛰存的影响巨大,这场论战使得施蛰存处境尴尬,一时间,各派文人纷纷远离施蛰存及其《现代》杂志。施蛰存回忆:“编辑第三卷和第四卷的时候,我竭力使《现代》保持原来的面貌,但已经有些作家,怕沾上‘第三种人’的色彩,不热心支持了。编到第五卷,由于我和鲁迅先生为《庄子》与《文选》的事闹了意见……我感到这个刊物已到了日暮穷途,无法振作,就逐渐放弃编务,让杜衡独自主持”(施蛰存:《沙上的脚迹》,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,第27页)。这一时期,施蛰存处于苦闷与无助中,他深感寂寞和孤独。1934年7月,他在给当时身在法国的好友戴望舒的信中写到:“这半年来风波太大,我有点维持不下去了,这个文坛上,我们不知还有多少年可以立得住也”(施蛰存:《北山散文集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,第1546页)。
《申报・自由谈》当时的年轻编辑黎烈文秉持自由开放的办刊方针,有人指出,黎烈文“只要稿件合用,不问厚密亲疏,不论名家或一般作家一律公平对待”。(宋军:《申报的兴衰》,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,第165页)因此,他没有因围剿施蛰存的文章多而压制其反驳文章,而是以宽容心态静观双方的论争,并尽量给予双方持续发声的空间,这实在是对处于弱势的施蛰存莫大的支持。有学者指出1933年10月19日《申报・自由谈》发表施蛰存的《致黎烈文先生书――兼示丰之余先生》一文,施蛰存称其为“烈文兄”,这也许是一般文人交际间的套话。但施蛰存在首段写下了如此文字:“那天电车上匆匆一晤,我因为要到民九社书铺去买一本看中意了的书,所以在王家沙下车了。但那本书终于因价钱不合,没有买到,徒然失去了一个与你多谈一刻的机会,甚怅怅。”(施蛰存:《致黎烈文先生书――兼示丰之余先生》,1933年10月19日《申报・自由谈》)在这段笔战文的开端,施蛰存似乎有意表明自己和《自由谈》编辑不一般的友谊,黎烈文在编辑刊发此文时也并未将此段除去,比起《大晚报》编辑不负责任(或是有意相帮)地给施蛰存的论战文字加上《推荐者的立场》这一标题,从而使论战升级,黎烈文更客观公正些,也更有人情味。此后,黎烈文在10月29日至11月1日,连续4日发表施蛰存的系列文章《突围》,实在是给孤军奋战的施蛰存以无声的支援。
从另一方面看来,黎烈文提供双方论争空间,既不拒发施蛰存的“反围剿”文章,也对支持鲁迅观点的文章照登不误,是否别有深意呢?此间明显有吸引观众眼球,扩大报纸销售量的考虑,对此,郁达夫作为旁观者,看得十分清楚,他在写给杜衡的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:“丰之余与蛰存的这一次笔战,真是意外的唇舌,大约也是Journalism的上一种作用,否则《自由谈》将不能每日热闹矣。”(郁达夫:《致杜衡》,孔另境:《现代作家书简》,花城出版社,1982年,第94页)
是《申报・自由谈》给施蛰存以展示才华的空间,也是《申报・自由谈》使施蛰存与鲁迅交恶。鲁迅愤而给施蛰存套上了“弧光灯下的拳击手”、“洋场恶少”、“叭儿本相”等恶名,也因为这些恶名,使得施蛰存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期内,遭受不公正待遇,长期不能发声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